《红楼梦》中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集,演绎出两个白雪红梅的画面,哪个画面更美呢?
在小说第四十九回,宝玉因惦记昨日约定的芦雪庵即景联诗活动,一夜未眠。一大早起来,他就从玻璃窗户上看到了皑皑白雪反射来的夺目光辉。在赶往芦雪庵途中,宝玉“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宝玉顺着山坡走去,在山脚处“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原来这正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这才是曹雪芹关于“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最初描写,是对小说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的铺垫。
宝玉作为“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绿叶担当,与宝琴构成了“艳雪图”,在《访妙玉乞红梅》一诗中隐藏了与妙玉的“乞梅图”。这两幅图景,成为小说“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典型代表,并且在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得到了完美展现。
在小说中,虽然“艳雪图”是直接描写,“乞梅图”是间接描写,但是“乞梅图”给人的画面感和艺术感更强烈,体现了“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审美意趣。因而,在画面主次与构图色彩上,“艳雪图”与“乞梅图”体现了不同的艺术追求:
艳雪图:核心在艳,“雪里红梅”,偏于静态之美。
宝玉与宝琴构成的艳雪图,整体画面上突出一个“艳”字。“一看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在银装素裹之中,身着盛装的宝琴恰似那瓶中红梅,分外妖娆。
在这幅图景中,幕天席地的白雪是背景,从宝琴背后转出身披大红猩毡的宝玉是陪衬。虽然众人以“双艳图”形容宝玉与宝琴并立雪中的情景,贾母也误将宝玉认作了其它女孩,可披着凫靥裘的宝琴才是这幅画的核心。贾母也盛赞,“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这种艳丽,与宝琴《咏红梅花得花字》里“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传达出的以梅为主而以雪为辅的精神相一致,同时着重突出了一个争奇斗艳的“艳”字,宛如落霞绚丽多姿。
这一抹红艳,象征了宝琴以近乎完美的形象带给贾府耳目一新的感受。宝琴从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除了才貌双全,比艳冠群芳的宝钗和风露清愁的黛玉,更多了一份见多识广的潇洒与笃定。只不过在与宝玉并立的“艳雪图”里,少了熟识的亲切与互动,多了几分雪中赏梅的恬静与闲适。
乞梅图:核心在雅,“梅间白雪”,偏于动态之美。
宝玉与妙玉构成的“乞梅图”,虽无直接描写,但却能从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一诗和踏雪寻来的梅花姿态中,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貌。一身素衣的妙玉,与宝玉一起踏雪折梅,一个心性高洁,一个放诞潇洒,无处不透漏着清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在这首《访妙玉乞红梅》诗里,宝玉将妙玉居住的栊翠庵比作“蓬莱”,将妙玉比作超然于世外的“大世”与“嫦娥”,处处流露着对妙玉清静无为与高洁清雅形象的礼赞。尤其“入世”折梅,“离尘”回庵,将妙玉的世外高士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入世冷挑红雪去”,如胭脂般艳丽的红梅,只因映着雪色,分外妖娆。一身素衣的妙玉,恰似这“梅间白雪”,独自芬芳。“乞梅图”着重突出的不再是“艳雪图”里的红梅,而是如雪纯净的妙玉。妙玉如皑皑白雪高洁,宝琴似簇簇红梅妖娆。
宝玉乞梅归来时那句“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足以令人想象妙玉为宝玉折梅时的交流与互动。“乞梅图”,将妙玉的高情雅趣与宝玉的妙语连珠融入其中,从而更具有动态美感与艺术张力,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宝玉与妙玉的“乞梅图”之所以如此之美,除了曹雪芹“不写之写”中流露出来的动态之美与清雅之趣,还体现在它背后所蕴含的精神内涵。
其一,它是妙玉与宝玉惺惺相惜之情的折射。
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曾云,“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宝玉寻来的这枝梅,正好暗合了龚自珍赏梅的所有特质,显然是妙玉为宝玉所折来的最美梅花,足以见得她对宝玉的重视。
“原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令众人各各称赏。这枝梅花,象征了宝玉与妙玉的惺惺相惜之情。
李纨名义上是罚宝玉“访妙玉乞红梅”,实际是深知只有宝玉才能乞来她眼中的“有趣”红梅。黛玉对此也心知肚明,因而不让仆人跟随宝玉而去,“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后来邢岫烟提及此事也是恍然大悟,“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妙玉,只有宝玉愿意体谅她的不合时宜。刘姥姥在栊翠庵饮茶之后,宝玉主动提出为妙玉打水洗地;妙玉以“槛外人”为宝玉送生日帖,宝玉请教了邢岫烟才敢以“槛内人”谨慎回帖。
其二,它是妙玉清洁高雅却贪恋红尘的写照。
宝玉“访妙玉乞红梅”,带回来的不只有清香美艳的梅花,还有妙玉对赏雪联诗这种红尘乐事的向往之情。芦雪庵即景联诗过后,宝玉说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带发修行的妙玉,纵使是品性高雅的方外之人,但也难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闺阁女子身份的自我认同。当初以贮藏五年梅花雪水烹茶招待黛、钗,如今以梅花相赠众人,后来又参与中秋夜的凹晶馆联诗,都足以看出妙玉对红尘的贪恋。
总之,“艳雪图”与“乞梅图”是《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完美展现,相互映衬,互为补充。只不过在蕴含的艺术魅力与精神意蕴上,宝玉与妙玉的“乞梅图”更为打动人心,尤其与妙玉后来的“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形成了极大反差,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
正如宝玉在诗中所言,“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宝玉踏雪归来,衣衫寒凉,梅花簇簇,依然沾染着栊翠庵之中的清幽禅意。宝玉的怜香惜玉,妙玉的暗生情愫,都掩映在这幅“入世冷挑红雪去”的“乞梅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