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不读书之过——驳王路《袭人与贾政》
前序:今天看到篇文章,着实把我气坏了:袭人与贾政 - 知乎 ()。这要不驳,我枉读《红楼梦》十几年了。
宝玉为袭人取名的缘故,曹雪芹早就在《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袭人出场时讲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
所以在第二十三回,贾政对“袭人”之名表达不满时,宝玉的解释就是实话实说:
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
在第二十八回,曹雪芹还在蒋玉菡行酒令之际,再用同一句诗点出“袭人”之名,让薛蟠一口叫破袭人的名字正在“花气袭人知昼暖”这一句中。
(蒋玉菡)说毕,便干了酒红楼梦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
三次提到袭人名字的来源,一次是旁白说起,一次是宝玉解释,还有一次是蒋玉菡偶然撞破。如此还不能剖白宝玉取名之时的心意,那我真不知道还得怎么强调才能说清袭人这个名字的由来。
若说非要扣着“浓词艳赋”,把袭人这名字的出处引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先好笑断句就错了,卢照邻这一句说落花飞来飞去,袭的可是“人裾”,宝玉作了多年功夫莫非连这一句该怎么念都不明白。再看看这首诗的后面是什么样的句子:“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在曹雪芹写书的时候,宝钗家的姊妹弟兄偷着看个“西厢”“琵琶”“元人百种”都要“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何况宝玉为袭人取名时,距离黛玉进府尚有数年,小小孩童居然就引用如此惊人的艳词中的句子,给老太太派来服侍自己的丫鬟取名,这么多年来家里这几个精通诗词的姐妹居然无一人看出并觉得冒犯,而只有贾政听懂,不但听懂了还暗暗赞赏,赞赏之后还敢把宝玉继续放在内帏厮混,与这么多姊妹丫鬟们同住大观园。阿弥陀佛,袭人不过是想了想“将来难免不才之事”“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不过是劝王夫人“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就被骂了这么多年,说她不懂宝玉,如此看来真是枉担了虚名,她可太懂了。而贾政宝玉一对父子,心里想着淫词艳曲,心照不宣地投射在儿子一个丫鬟的名字上,这猥琐程度真是够恶心人的,比起来贾蓉一番“脏唐臭汉”真算是坏得光明磊落。《红楼梦》并不讳言淫词艳曲,冯紫英请客时云儿与蒋玉菡都曾唱艳曲儿取乐,薛蟠行酒令时更是口出惊人之语,但若读书之时不肯学其中清美之处,反倒只盯着一个“浓词艳曲”就把凡事都往猥琐里想,还自谓风流,那真是一双秽眼糟蹋了书。
那么为何是“浓词艳赋”呢,单看陆游这首《村居书喜》: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不过是一首普通的田园诗,讲述诗人在乡村生活的快乐,贾政为何称之为“浓词艳赋”呢?把政老爹骂的前后文连在一起看:
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功夫。
“浓词艳赋”是和“正业”相对的,什么是正业。是上学,是举业,是“《四书》一气讲明背熟”。《诗经》是正经的儒家典籍五经之一,贾政都认为“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读诗经古文尚且是“虚应故事”,何况陆游这首与正经学业毫不相关的《村居书喜》,诗词歌赋都是不务正业的杂书,作为生活的点缀,是不应该把功夫花在这上面的,这些是勾引宝玉旁逸斜出的闲务,贾政自然一概斥之为“浓词艳赋”。
再往远一点说,《红楼梦》虽然借“掰谎记”批了都是“一个套子”的才子佳人故事,可《红楼梦》 也继承了这些明清时代的才子佳人小说,再从其中寻求突破和转变,这本伟大的小说并不是凭空而来,其中仍然保留着才子佳人小说的痕迹。而当时大行其道的才子佳人套路中,表现人物才华的常见手法就是“吟诗作词”,男女主人公并不只是在相互勾挑时吟诗,故事也会安排他们在日常的生活,比如游览名胜、社交饮宴等时候作诗填词,甚至安排闺中女子为亲人捉刀的情节来展露才华,塑造人物形象。但是,无论前期为男主角创造了怎样的个性,是侠义豪爽也罢,温柔善良也罢,才华横溢也罢,最终的志向必须是科举成名,成功的标志必然是金榜高中。才子佳人故事中遵循一条逻辑:父母作为显官名宦可以辞官归隐,以示品行高洁;而男主角无论是游学也好,乡居也好,都不能把这种生活方式作为终身的志向,这都只是科举之前的准备,最终男主角必然立志走进考场,大获成功。诗词是科举正业之余增加个人声望与生活情趣的锦上添花,绝不能成为占据人生重心的主题,相比入考场,作文章,吟诗作赋这件事天生就背负着彰显个人感情的使命,显得轻快而鲜艳。
初看《红楼梦》中的贾政,正是这样一个很符合才子佳人故事类型的父亲,他会说稻香村勾起了他“归农之意”,他要求儿子读书上进,他欣赏儿子诗词上的才华,可他还是想让儿子以科第为目标,这才是他心中的正业。可仔细看,贾政却又是个很不“才子佳人故事”型的父亲,他也有过去,曾经也“诗酒放诞”,也被自己父亲狠狠管教过;他平时那么严肃端方,却也会在中秋夜合家团聚时讲“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笑话;他也会倾羡林四娘这样风流慷慨的故事,甚至为这个故事召宾客子弟雅集作诗;年迈之时,他终于也接受了宝玉的个性,不再以举业逼他,甚至希望贾环贾兰也能像宝玉。他不是过去才子佳人小说中为主角提供身份和推进情节的单薄背景,他也有自己从年轻到年老的转变,他也学着找到了表达父子之爱的出口。他虽然是小说中的人物,可我们几乎都相信他从荣国公贾代善的二公子到荣国府宝二爷的父亲,真真切切地在这世上活过一遭。
补:至于贾母吃糟鹌鹑,饶过老太太吧,人家好容易熬成老太君,终于可以自在些的时候,去园子里找孙子孙女们玩一会儿,连吃个零食还得想着法摆出款来,这也真是生活中着实想摆谱却无处摆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么折磨人的“尊贵”。至于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老太太眼神不好,盘子若是放得远一点,问一声又何足为奇,读书时候还是得学会把人当人,不是当成靠着腔调为生的妖怪。老太太如今不能“来得”是因为老了,精力不济,不想操心了,想吃什么的时候红楼梦蒋玉菡,都是说得明明白白:野鸡崽子肉,若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却不知道这话落在有些人眼里,又该是摆什么类型的尊贵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