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写作《白银帝国》 文/徐瑾

文化网编2024-02-07 08:091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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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帝国》并非我一直想写的书,甚至其最后形貌,也与我最初设想大为不同。

然而,《白银帝国》又是我迄今为止最为吃力也最为用心的一本书,从动笔到完成有三四年的时间,中间也一度放弃,直到重新找到勇气与信心继续,光修改也是从2016年改到2017年初。

《白银帝国》的源起,某种程度是上一本《印钞者》的延续,但是体系显然更为复杂庞大。《印钞者》的主题是中央银行与金融危机的历史,书中写英格兰银行,在比较东西经济制度的同时,我发现在东西经济大分流之下,其实早就出现了货币与金融制度的大分流。简而言之,欧洲中世纪金银铸币并用,中国则在宋元明进行各类纸币试验,这已经是极大的不同。在地球另一端,地理大发现带来美洲贵金属,虽然欧洲人最初梦想找到的是“黄金国”,但结果是白银的数量与影响都远远超过黄金。就这样,白银不仅流入欧洲,中国也通过贸易汲取了世界白银,完成了自身的白银货币化。随后发展方向则近乎相反,白银的大量发现使得欧洲发生了价格革命,过多的白银也使金银复本位制度发生了倾斜,多数国家放弃复本位采用了金本位,最终发展出现代银行纸币制度。至于中国,则从此陷入这种神秘的白色金属中不可自拔。

上述错综复杂而又互为镜像的历史棱镜,令我非常着迷。历史学家或许更关注王朝更迭,而经济史学家更在意GDP之类的比较,对于货币,二者则明显重视不够。说来也不奇怪,即使到了现代,宏观经济学也多认为货币只是实体经济的面纱。如此一来,金融史目前仍旧存在不少空白之地,我有时候难免觉得,不能简单责怪货币战争或者跟风阴谋论(甚至简单反对货币战争)之类的书籍占据市场,原因委实是经济学界与历史学界对金融史都涉足甚少。

好奇一直是我的阅读与写作动力,也是我的天性。我对白银与东西货币制度的话题很好奇,好奇彼此间的区别与变化,好奇表面现象之外的机理与动力学原理,也好奇其结果与潜在影响。于是这《白银帝国》,从白银的传记开始,记录其在中国的前世今生——从上古时代发展到20世纪,成为一部全球视野中的中国货币史。循着一层层往昔的化石最终探寻下去,因此《白银帝国》的篇幅和所耗费的时间也超出了我的预期,构成了对往昔帝国金融、经济、政治转折的历史追问。

如何追溯白银乃至中国货币史的历史真相?我最初想通过不同材料的对比完成量化统计,比如计算中国白银流入数量。随后,在实践以及思考过程中,我发现已经存在一些类似的工作,有的可能具有突破性,有的只是可有可无的补充。或许,树立一个数据标杆是切入某个领域的捷径,但并不是我最欣赏的方式。在我看来,历史研究的迷人之处,正在于探索复杂性与模糊性背后的逻辑。最终,我仍旧选择自己擅长的方式,通过梳理历史脉络,寻求一种政治经济学的整体逻辑以及更好的解释。

经济学更多是一种方法论,有一种简洁的逻辑凌厉感,而历史则不同,自有一种真实的壮美与尊严,无须太多演绎与附会。近些年批判国人信仰缺失的声音每每响起,姑且不说这些批判是否正确或者偏颇,我总是隐隐觉得,历史其实是中国人的集体宗教,今日诸多问题的求解,注定需要回溯到过去的时间之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方式,写作对于我即是如此。我过去常常开玩笑说,不了解一件事,就去写一本相关的书吧,所以《白银帝国》也是我在金融史领域的一次跋涉。过去这些年,我保持每年一两本书的出版速度,朋友见面往往感叹我的效率,其实这一方面源自职业训练,要求快速对财经事件做出反应,另一方面,更关键的原因则是积累,过去的书不少可以追溯到10多年前。但是《白银帝国》不同,金融史既是我近些年感兴趣的新领域,又因话题之大与涉及之广,促使我不得不付出额外努力,写作过程难免缓慢甚至停滞。

正因如此,《白银帝国》写作过程之久及工作量之大,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涉足领域越多,时间越长,阅读材料就以指数形态翻升。某一题材有太多的资料,对于专门研究这一领域的学者来说,是一种赐福同时也是一种重负,稍有野心,就会感到这种基于丰富与复杂要求的压迫感。一位备受尊重的中国历史学家感叹,自己在列举参考资料时曾经如何努力显得其不失过分宽泛。我读这句话的时候心有戚戚,跨学科的金融史更是如此。由于《白银帝国》涉及的年代久远、范围广阔,太多资料需要补充,参考书目中所列只是其中一部分。然而,仍旧有太多未完成的阅读在前方延展,构成未来的兴趣延伸点。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把想看与需要看的资料全部看完,是否会双目泣血,而且,如果起初知道这《白银帝国》需要投入如此之多,我是否还有勇气开始。

经济人在意机会成本,人生最大的成本在于时间,毕竟生命短暂,那么就应该将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上。每当念及投入三四年时间完成与现有学界论文和流行读物有所区分的一部作品时,我难免反思这件事本身有多大意义,或者自己的工作究竟有没有附加价值?中途甚至几次怀疑自己能否完成,写作也几次停顿停摆——困难不仅仅在于工作或者生活的打断,甚至有时单单想到这一主题的宏大,就足以让我丧失一半信心。幸而,最终仍旧是主题自身的宏大与迷人,把我重新召唤到书桌边。

金融史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甚至走在路上的人不少也是误入歧路。但是如果有幸遇到有趣的主题,我也期待赋予其新理解。从长久来看,一切人世努力都不过是时间的遗迹,可以选择怀疑或者相信其机制。最后,我还是选择相信这些努力的价值,毕竟执念是人生前行的动力之一。

写到这里,听起来好像是略带酸涩的诉苦,然而并不全然。这《白银帝国》临近结束的几个月,我都在工作之余的晚上修改。正如此刻在上海午夜的灯下敲字,窗外偶尔闪过一二车灯,远处的江边隐约传来鸟鸣与轮渡声,隐隐然有种雕塑快要成型、破茧而出的激动,也涌出一些几乎不敢相信的感触,而这感触竟然是甜压过苦。就像一个日本小说家谈及自己做甜点与写小说的辛苦时所言,“看过我的小说,吃过我的甜点的人,等于品尝了我工作的辛苦和愉快”。

于是,事情就这样成了。或许正如行为经济学的规律一样,我们对记忆中往昔幸福与否的判断,往往不取决于过程,而更多取决于结束的方式。下次,我应该尝试写一本小说,或者做一盒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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