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影评《让子弹飞》:让子弹飞一会儿
理解一个民族的灵魂,莫过于理解那个民族的文学与艺术。
—— 孙 歌
让子弹飞:“革命中国”的后革命寓言
2010年岁末,一家人闲转在秦淮河边。
夫子庙装扮一新的酒肆店面,效仿当年粉黛气却处处都似东施效颦让人啼笑皆非。寒风瑟瑟,想找一处暖和的地方,不期走进了街心剧场影院。
贺岁迎新的影片很多,儿子决断,看姜文自导自演的《让子弹飞》取暖。
很久不进影院了,大过年的,看什么“子弹”?
说着不愿意,却买下一把票端端坐进情侣席——四周多是情侣——诡异?
整部影片惊天动地子弹乱飞,迎新的人们一声声喝彩。包括我们一家,原本是守静笃已近极致,却为这个血腥的暴力片一致叫好——诡异!
影片中的地点是诡异的:鹅城与康城;时间诡异:民国八年八月,辛亥革命成功了,军阀混战开始了;主人公也很诡异,是土匪是县长也是革命者却并不打算收获革命的胜利果实……更诡异的是片中故事。
故事取自马识途的散文小说《夜谭十记》中《盗官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川西土匪王大麻子在陈师爷的帮助下改名为张牧之,用银元买到县长职位。这个县长不同一般,杀富济贫,专门跟地方权贵恶霸作对。故事里充满诡异气氛,在权钱交易中编撰出一部嬉怒参半的江湖传奇。电影对原作做了很大改编,但故事结构和人物关系基本未动,片中主角的名字和性格都忠实于原著。原著者是一位退休赋闲的“职业革命家、业余作家”,他全力支持姜文再创作,希冀革命记忆能通过“子弹”穿越时空。姜文更爽快:“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人物,这么有意思的时代背景,我能不把它拍成电影吗?”小说因袭传奇,充满了浓郁的黑色幽默情调。影片把传奇韵味发扬光大,将“官场现形”的结果直接转化为革命行动:让子弹飞……它充分利用了电影的蒙太奇制作手段和后现代艺术理念,把自辛亥革命以来的百年历史巧妙地拼贴在枪林弹雨中,用一部堪称经典的寓言体影片为即将到来的(2011年)“百年共和”揭幕。
“让子弹飞……一会儿”像是一个寓言。
影片播出不久,网上评论多在挖掘其暗喻和隐语:从首尾相接的马拉火车、张麻子的铁血十八星旗……到开平碉楼,从“鹅城”联想到的俄国/苏维埃政权直到理想的富裕之邦“康城”()……暗喻如同暗藏的杀机,无处不在。直到剧中人说:“官逼民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子弹已经打出来,让子弹飞吧,早晚正中眉心!”观众的情绪被点燃调动起来,在出膛飞舞的子弹里假释压抑已久的怨气。因此有人说:
这是片中最大的隐喻,也是最牛逼的口号,不是没有醒悟,而是时机未到,“让子弹飞一会吧”,我们都等着看呢,看黄四郎之流搜刮民脂民膏,压迫底层人民的下场!人民需要姜帅,需要他用镜头为人民呐喊!
导演“姜帅”也成为隐喻:他是张麻子(姜文饰演)也是张县长,但最终,他是那个孤自离开战场远离人群的落魄英雄。他利用民众的怨恨成为革命领袖,却在革命胜利之后远离功名利禄,留下白马单骑的背影,将个“帅”的身份永远抛掷在历史的密林深处。
《让子弹飞》(下称《子弹》)的确可以看作一部寓言影片。
寓言的诞生不简单也不单纯,它是思想与艺术的结晶。
作为寓言影片,《子弹》出台不是孤立的,与近年来文学艺术领域中频繁出现的寓言式写作异曲同工。“寓言在思想领域里就如同物质领域里的废墟”,于无可奈何的话语困境中被逼而生,不妨看作思想者身处囹圄的一种思维游戏,如本雅明说:“忧郁者所能允许自身的惟一的快感,而且是有力的快感,就是寓言。”作者把深邃的寓意隐藏在文本各个角落,无言地申诉着寓言式书写的历史价值:“寓言总是历史的替身或者另一个历史”,是最终的“文学的报复”。这一现象在世纪交接的中国文坛凸显出来:作家或艺术家不拘一格,将寓言书写的精髓融进各种文艺形式,在狭窄的话语空间里顽强地拓展“思”的空间——比如《让子弹飞》,它以影象形式在视觉艺术领域做出了一个漂亮的示范。
《子弹》的核心是革命,浓缩了百余年来革命中国的革命神话。
一个世纪过去,革命已经胜利,革命的话题却没有终结。
影片以辛亥革命为起点,以共和为标志,站在众多穷人的立场上宣扬社会正义,召唤民众起义共同铲除恶霸势力;与此同时,它似乎多出了一只眼睛:胜利之后的“后乌托邦批评”之眼——在它的审视下,革命褪去了理想主义光环,在现实的光照下直指“权力”的核心寓意:利益!它在权钱交割的历史循环中揭示“革命之殇”并由此埋下了“继续革命”的伏笔,让身在其中者拍案叫绝——但,这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托洛斯基在前,毛泽东在后,作为观众,我想问的是:
——《子弹》能在哪个方向上续写昔日的革命传奇?
从寓言角度看,《子弹》之出众,不完全在寓意,也在寓体。
依照寓言写作规矩,寓意可以超脱,寓体在细节上却应该是写实的,以便它承载的寓意可能被人理解。《子弹》之不同,就在寓体形式上的刻意革新。它的细节十分夸张,将互不干连的因素拼接起来,像一颗炸开了花的子母弹,任无数碎片携带着无限开放的寓意,将革命中国的历史问题与后革命问题融为一体,在虚幻与真实的交接地带调配出一餐华丽的视觉盛宴。
“视觉所及之处,心灵必能到达。”
为了“到达”,影片像所有革命者那样,在表现手法上不拘一格不择手段。评论界注意到,《子弹》与诸多好莱坞大片形似,它肆无忌惮信手捻来诸多名片名导家喻户晓的著名噱头,比如:片名让人想到伍迪•艾伦的《百老汇上空的子弹》、人物粗口像昆汀•塔伦蒂诺的片中人物、用飞弹写字是《太阳浴血记》中格里高利•派克的招数、桌上蒙面强奸可见《美国往事》、帽子飞天被打是《赏金杀手》里的镜头、大量杂耍蒙太奇是前苏联电影的拿手戏……好看的和好玩的都拿来了,锣鼓喧天,众声喝彩,却没有人在形式上指控导演剽窃——为什么?因为它的寓意与所有好莱坞戏完全没有关系。它借用的各种西洋技法都是包装,内里装的是地道的中国元素。五花八门的“引进”同开放的中国如出一辙,在戏谑的闹场里演的是一个世纪以来刻骨铭心的“中国”问题。
影片中,场景和情节是虚构的,只有两个接近真实的要素成为主线贯穿始终:一是时代。自辛亥革命(1911年)以来,从早年那颗被提前引爆了的“东洋雷”到“浦东就是上海”的后革命中国,百年共和历程为故事提供了完整的历史背景。另则是人物。从张牧之即张麻子到张县长又回到孤走天涯的张牧之,涵盖了一个革命者从造反到胜利乃至重返山林的全过程,浓缩了一个世纪一个民族集体喧嚣之后精神上的落寞和沉寂。在张牧之——这个最初的和最后的革命者——身上,影片穿越历史真实,将“革命/革命者”之间的辨证关系推向前台,在形而上高度直面乌托邦命题中的历史难题:革命,意义何在?
置身于革命中国,它那不加掩饰的乌托邦情结不是虚拟而是写实的,在戏谑荒诞的华丽表演中隐含着“后乌托邦批评”的锐利锋芒。它针对的不尽是贪官污吏和腐败的政权,更是以推翻旧政权为目标的革命本身。
“子弹”的寓意是战争,直指暴力革命。
心灵考古
李小江 著
内容简介
《心灵考古》分为两个部分:“时代影象”和“精神守望”,二者指向不同。
“时代影象”的主题是时代,是新中国人集体意识中精神状态的自然呈现:万般无奈中,也有朝向希望的曙光。
“精神守望”的主题是个人,是个人独立意志的自我呈现,在最困难的境遇中,一个人的世界可以撑起一个时代,由此成为民族脊梁。
作者一共选取了当代13位作家或导演的经典文学和影视作品进行分析、诠释,如中国代表作家余华的《活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生死疲劳》、近年来热卖的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得到观众好评的姜文的影片《让子弹飞》、持续排在书籍畅销榜的姜戎的《狼图腾》等等,在一定程度上接续了历史责任以及探讨了文学艺术可能以怎样的形式表现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作者简介
李小江,1951年生于江西九江。先后在郑州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大连大学任教。曾为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人类学系、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美国东北大学历史系、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和日本御茶水大学性别研究所特聘教授。
主要著有《夏娃的探索》(1987)、《性沟》(1989)、《女性审美意识探微》(1990)、《女性/性别的学术问题》(2005)、《后乌托邦批评:〈狼图腾〉深度诠释》(修正版,2013)、《对话汪晖:现代中国问题——管窥中国大陆学术风向与镜像(1990—2011)》(2013)等。
世纪文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