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烟草
李玫的食指戳进周赋肚皮上的肥肉?侧着身子夹紧嗓子说,他成绩都嚯嚯成倒数了你不知道啊,李玫把高跟鞋一甩就往书房冲”小胜说话时脸色由红转白”盯着李玫的脚说?李玫把5根指头伸到小胜眼前,似乎随时要变成拳头或巴掌降临他的脸上。周赋说着拢起李玫的肩膀。李玫一只手指着周赋的鼻子骂道”小胜在书堆里左右扒拉。李玫往前探探身子,就想看看小胜还有什么花招,小胜终于扭扭捏捏地抽出一本封面沾满油点子“
“咚,咚,咚。”
周赋的耳朵竖了起来。
“砰砰砰砰砰!”
一定是李玫。灭烟,解锁手机,清空微信对话框,删除浏览器历史记录,关闭后台所有应用——周赋像熟练的作业工一样完成以上操作。
“来了来了!”掸去身上的烟灰,打开电视,确定屏幕上小人儿出来了,周赋跺了跺脚才往门口走。
“开门!聋了?”隔着防盗门能感受到空气在震荡。
门一开,室内的烟味儿、汗味儿、脚味儿,屋外浓度过高的茉莉花香水味儿,以及不知名却有几分熟悉的味道混在一起发生反应,交织成一团浑浊的恶臭旋风。
“怎么这么慢啊?忙啥呢你?”李玫一开口就不饶人。
周赋挠了挠头,憨憨地笑着说:“嘿,看了会儿电视,迷糊着了。”
“我就知道!”李玫的食指戳进周赋肚皮上的肥肉,把他从门口捻开。
李玫低着头用拇指搓着食指,像是要搓掉从周赋身上粘下的泥,忽然鼻翼一收紧,“又在客厅抽烟?”,她没好气地问道,“小胜呢?回家了吗?”
“回来了,应该……在做作业吧。”周赋不敢肯定。
“什么叫应该?”李玫挑起眉头,侧着身子夹紧嗓子说,“你可盯紧点吧,孩子一个月就回这么两趟家你还不上点儿心,他成绩都嚯嚯成倒数了你不知道啊?明天胜儿又该走了,你这爹怎么当的?”
话刚撂下,李玫把高跟鞋一甩就往书房冲。
“砰”一声门被顶到墙上又弹了回来,杀了小胜一个措手不及,连忙拔下耳机,把什么东西塞进杂乱的书堆。
“啥玩意儿,来,拿过来我瞅瞅!”李玫逼问。
“没啥,写作业呢……妈,你又喝酒了是不?身上味儿好大。”小胜说话时脸色由红转白。
“别打岔,我清醒得很。东西给我。”李玫说。
小胜把学习椅转了过来,盯着李玫的脚说:“真没什么,就……做物理做累了,看会儿书,换换脑子。”妈妈的脚指甲真红艳啊,他心说。
“那好,妈也累了,给我也换换脑子呗。”李玫把5根指头伸到小胜眼前,似乎随时要变成拳头或巴掌降临他的脸上。
“行了行了,你去卸卸妆,擦把脸,当妈的醉醺醺像什么样子,我来管小胜。”周赋说着拢起李玫的肩膀,想把她拽走打个圆场。
“你他妈滚一边去。在家待一晚上,胜儿在你眼皮子底下你都不看看他在干啥,他的成绩能好喽?”李玫一只手指着周赋的鼻子骂道,另一只手依然戳在小胜眼前,“最后一遍,拿——来!”
小胜在书堆里左右扒拉,掏出一本《挪威的森林》。
“不是这本,你藏的不是这个位置,”李玫往前探探身子,“儿子,跟谁俩呢,跟你妈玩捉迷藏?要妈帮你取不?”
小胜不情不愿地解剖书堆,看一眼这本书,摇摇头,看一眼那本书,撇撇嘴,仿佛只要找得够慢,李玫就会放过自己既往不咎。但李玫不会善罢甘休,她插着腰,用脚有节奏地拍打着地板,就想看看小胜还有什么花招。
磨蹭一番后,小胜终于扭扭捏捏地抽出一本封面沾满油点子,卷了边的旧书交给李玫。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李玫一字一顿地读着书名,“这啥夫人?还情人?”
李玫把书翻得哗哗响,翻几页便停下来看看,再翻,再停,翻着翻着李玫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眉间的沟壑能夹住一把菜刀,她的鼻孔冒着热气,双手剧烈发抖。
“恶心!”李玫抄起书就往桌子上砸,卷子和笔胡乱飞舞,继而被凝滞在空中,场面突然变得无比宁静,三人霎时间同步屏住呼吸,小胜听见厕所的水龙头没有关严实,正在滴答水,大概数三个数滴答一滴,下一秒笔帽落地的声音大得吓人,一切声响随之恢复正常。
“周胜,你告诉我,这书哪来的?别说是你们老师布置的课外阅读!”小胜依然低着头,李玫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死气沉沉,像是隔着河面传过来的。小胜在水下,李玫在岸边。
小胜想起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想要捞蝌蚪却掉进了公园的人工湖,一个阿姨把长长的竹竿送进我的手里,“孩子,抓住,千万别松手”,那个阿姨真温柔啊,轻声细语地问我有没有事,还用毛巾扑棱我的头发,妈妈一来却给了我一巴掌,问我“还要不要命了”,那一刻以及以后的无数个瞬间,我都想把这条贱命还给她。
小胜的脑中播放着《波西米亚狂想曲》。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 I'm easy come, easy go, high, low.
“学校图书馆借的……”小胜说。
“撒谎是吧,你咋不说是语文老师推荐的,还想蒙我!”李玫说。
“没撒谎啊,不信你自己看书脊嘛,上面有编号。”小胜说。
书脊上贴着“第三高级中学图书馆-N-5216”,标签上盖着几层透明胶带。
“什么破图书馆?!我告你们老师去,净整这些不着四六的黄书,学生看这玩意儿不都学坏了?成绩能搞好就鬼了!”李玫伸手把书捞过来,卷成筒,敲着小胜后脑勺说,“这书我没收了,下次开家长会我得和张老师好好聊聊!”
小胜的眼眶微微泛红,小声嘟囔着:“班主任哪管得着这个啊……”
“少扯淡!老么实儿做你的作业!”李玫摔门而去,只剩爷俩傻在原地。
“你妈喝大了,忍忍就好了。我出去看看,你好好做题,吭。”老周拍了拍小周。
“哎,爸,能帮我把书要回来吗?书是同学借我看的……”小胜说。
周赋说:“难办,我做不了主。给你同学提前打预防针吧,你妈急起来啥样你也知道。”
“那……”
“那也没辙。自求多福吧。”周赋叹了口气走了。
小胜弯腰捡起笔,把卷子抻平,扣上耳机,把头深埋在桌上。
周赋一出来看见李玫半倚在门框上,缓缓往下打出溜滑。
“玫子,醒醒,来,沙发坐会儿,给你泡杯茶。”周赋挎起李玫的胳膊往客厅走。
李玫打开了周赋的手,眯着眼说:“不坐了,累,我想睡觉……”
“行吧。”周赋转了个方向,把李玫架进了卧室。
他刚准备给李玫脱去外套,却被她身上厚实的茉莉花香连呛了3个喷嚏。一换好睡衣,他便屏着呼吸回到了客厅,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沙发上躺出的凹陷。
客厅里只亮了一盏刺眼、频闪、冷酷的白炽灯,周赋看着它投下的倒影,仿佛苍白的肌肤上游曳着一只小小亡灵,又像是一只绿头苍蝇扑闪着翅膀嗡嗡乱飞,晃得他心里直刺挠。
他感到怪怪的,自打李玫进了家门这种感觉便挥之不去,某些蛛丝马迹正刻意隐匿着踪迹,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马脚。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周赋索性闭上眼睛琢磨。
是味道。尽管家里有着多股浓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但还是瞒不过周赋的狗鼻子。在厂里保卫科待过10年的周赋,深知有一股味道只要在车间闻到,就意味着有人逾越了规章制度的底线——操作车间严禁烟火。
是烟味儿,时而飘过几缕不易察觉的烟味儿,那是长期被烟油浸透的恶臭气息,是与自己常抽的烟决然不同的味道。
不对啊。李玫今晚是和赵倩、王丽出去吃的饭,她俩来家里坐过几次客,从没听说谁会抽烟。那会是谁?
周赋胸口涌起一阵梗塞,当他压住那股异物感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李玫的床前。
李玫睡着的样子人畜无害,眉眼都放松下来,随着身体微微起伏轻轻地打着鼾。真像20年前和自己谈恋爱的那个女孩儿,周赋心想。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呢,周赋摇了摇头。
周赋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在李玫脖颈处深吸了一口气。妈呀,太熏人了!鼻子好像被人用狗尾巴草挠了痒,他赶紧掐住上下嘴唇,不让喷嚏打出声。
尽管被重重香水味儿包裹着,他依然抓取了那藏得很深的关键气味。是烟味儿,没跑了。而且,没猜错的话,这是软包中华的烟味儿,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话梅香,与自己抽的6块钱一包的白将有着云泥之别,绝非一般人平时抽得起的口粮烟。
周赋下意识去翻了李梅的包,拉开拉链,茉莉花香水果然装在里面,还是原先自己送的那瓶。
周赋轻叹一口气,待在原地调度起大脑,他想了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也无法从人群中辨别出李玫的独特气味了,是这股气味泯然众人了,还是李玫变得愈发陌生了?烟味儿到底来自哪里?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接着,他的耳畔响起了微小的蜂鸣声,他咽了咽口水循声而去。
是李玫的手机在震动,屏幕显示着一串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他拿起手机,看见同一个号码已经来过3个电话。
周赋清完嗓子郑重地按下了接听键,字正腔圆地说道:“您好,哪位?”
一声粗重的呼气声,麦克风传来有颗粒感的沙沙作响。电话挂断了。
周赋僵得浑身动弹不得,想象着一个喷薄着雄性荷尔蒙的彪形大汉正站在自己面前,呼出的怒火马上要将自己吞没。这是男人的喘息声。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吗?
周赋的脑瓜子嗡嗡直响,他打心底里不愿接受这件事。
他不想离开李玫,他不能离开李玫,如果有一天真要闹到离婚,自己将一无所有。忽而他又为这个念头感到恶心,原来,自己对李玫早已没有感情,两人之间的羁绊只剩利益了吗?恰巧自己又是这段关系中的既得利益者,这很恐怖!
周赋惊出一身冷汗,他希望一切只是巧合,毕竟,他的生活的一切都建立在李玫为整个家庭垒起的无忧城堡之上,他决不允许李玫背叛婚姻,她要撑起自己的后半生!
冷静,冷静!周赋告诉自己,或许我也有闻错味道的时候,或许是出现了幻觉。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着,深——呼——吸。
“胜胜,你过来,来。”周赋敲敲门,把头探进书房说道。
“干啥啊爸?成天偷偷摸摸的。”小胜说。
“来,你来卧室闻闻,你妈身上是什么味儿?”
“香味儿呗,成天就那两瓶香水来回喷。”
“你过来闻闻,爸闻着一直打喷嚏,像是过敏了。动静小点儿哈,你妈刚睡着。”
父子俩蹑手蹑脚地来到卧室,周赋示意儿子凑上去闻。
“我妈这是拿茉莉花泡过了吧?味儿太大了,呛得慌。”小胜掐着鼻子说。
“没别的味道了?”
小胜快速闻了一鼻子,说:“好像还有点烟味儿,发甜。你又抽烟了爸?别的没闻出来。”
“哦,可能我身上烟味儿蹭你妈身上了……我再闻闻别的去,过敏老难受了,”此时周赋的汗已经洇湿了后背,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但他不能和儿子说这些,“行,你去做作业吧,别听着歌做题啊,容易分心!”
“知道了。”小胜对付了一句就回屋了。
小胜觉得事出蹊跷,爸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平时没见他对妈这么上心,于是趴在门上继续听了片刻,见没什么动静便继续戴上耳机发呆。
周赋尝试勾勒着一幅全景图,玫子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他笃定李玫今晚是和男人出去吃饭了,并且两人的言语动作相当亲昵,一起喝了小酒助兴,至于还会发生什么,他的头脑中奔涌过一部长篇小说。好消息是,自己还有一晚上时间想这件事,杀她个措手不及,最好的解决办法一定不是离婚,是让玫子服软,让她亲口说出“老公,我再也不敢了”,从此让玫子满怀着愧疚感度过余生,坐稳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
周赋一番浮想联翩,在心底模拟着这场敌弱我强的对话,嘴角微微上扬。
早上7:30,周赋坐在床头摇醒了李玫:“玫子,醒醒,有事儿想和你聊聊。”
“有屁就放。几点啊这才?”
“昨晚干啥去了?喝得醉醺醺的。”
“吃饭啊,喝了点酒。怎么了?”
“和谁来着?”
“王丽,赵倩,你是不认识她们还是怎么滴?”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和什么人出去约会了呢。”周赋说完笑了笑。
李玫一下坐了起来,说:“不是,你啥意思?在这儿阴阳怪气我呢?”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你,最近有点怪。”
“别脱了裤子放屁,有啥话直说,磨磨唧唧的!”
“那好,你身上的烟味儿是怎么回事?”周赋的声音洪亮了起来。
“什么烟味儿?那是你自己身上的吧。我又不抽烟。”
“忘了你老公当初是干啥的了?别的咱不懂,这点味道可瞒不过我。抽的是中华吧?还是个小老板儿?再说,如果不是为了遮住烟味儿,你随身带着香水,喷那么浓干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呗?”周赋嬉皮笑脸着说。
“你翻我包了……你凭什么翻我东西啊?”
“还不说是吧?我再提醒提醒你,你这段时间怎么回事?为什么每次上厕所都用那么长时间?为什么把手机调成了震动?为什么打电话总是要避着我?还有,你的手机密码从来不告诉我,你是害怕什么吗?嗯?”周赋攥起拳头,脖子上的青筋鼓鼓的。
“你他妈有病吧?我在自家上厕所还要计时?手机震动要你命了?我在家想在哪打电话就在哪打电话,不行吗?管得着吗你?你的破手机我也没要过密码啊,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玫骂了回去。
“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昨晚是谁给你打电话?没有备注姓名,打了三个没完,还打,我接起来就听出是男人的声音。是不是那个——奸夫?你现在当我面打回去,敢不敢?”
“周赋,你疯了!你真是个神经病!你咋就这么想知道我昨晚干啥去了?你以前管过我吗?我有事找你的时候,你人呢?怎么这种时候你就开始疑神疑鬼了?你觉得我骗你了是吗?我不骗你的时候你关心过我吗?啊?”李玫的眼泪流了下来。
“别岔开话题,我觉得……”
“你觉得个屁!你想要答案是吧?那就给我闭嘴,听我说完你再觉得。”李玫打断了周赋,歇斯底里地吼道。
周赋的拳头依然握得紧紧的,但是闭上了嘴巴。
“实话跟你说吧,我是和一个老板出去吃饭了。为啥没告诉你?告诉你了你能让我去吗?人家要找我拿货,不走其他渠道,这事儿就得私下谈。人家卖我个人情,我能赚上一笔,有问题吗?你可别说‘假如是我,这钱宁愿不挣’,你可拉倒吧,成天假清高,装什么遗世独立,出淤泥而不染呢?家里就属你只花不赚,既然家要靠我养活,你就给我闭嘴!”
“说事就说事,不要人身攻击!先把你的事交代清楚再说我。”周赋的脸憋得通红。
“攻击你?你白长了一身肥膘啊,有这么弱不禁风?想听我的事是吧,你说我身上有烟味儿是吧?多少回了,人家老板朝我脸上吞云吐雾,你管过吗?怎么这次你就硬气起来了呢?还激我打电话,打来仨电话怎么了?你就这么没见过世面?我名片发的到处都是,指不定是谁打来的,我必须要一个一个打回去问个明白吗?我是电话接线员吗?你如果要求的话,我可以打,我现在就给您表演打电话,行吗?”
“我又不了解你工作那些事,你也没和我说过!那男人接了电话啥也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一腿?万一是接头暗号呢!”周赋说着就要抢李玫的手机。
李玫拨开手机,朝着他胸口怼了一拳,扯着嗓子说:“你还有脸说我搞破鞋、偷汉子,我知道你心里就这意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当初不是和厂里那娘们儿眉来眼去吗?厂里传得沸沸扬扬,你们都以为我傻,瞒着我!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看你下岗以后,谁还搭理你?那小狐狸精就是利用你罢了。实话告诉你,当初要不是顾着这个家,顾着胜胜年纪小……哎,除了孩子,我什么都豁得出去!”
“都是空穴来风,三人成虎!我做人堂堂正正,纯属造谣!污蔑我就罢了,他们连刚进厂的小孩儿都不放过,你觉得能是真话吗?”
“你就护着她吧!我卯着劲儿赚钱成天被人背后捅刀子,你护过我吗?
“一说到赚钱我就来气,你知道我每天是怎么过来的吗?先说开超市那会儿吧,见天儿4点起床,开门、打扫卫生、接货,在店里一待就是一天,上厕所的时间都不自在,您来看过我几回?是,我花钱雇了店员,我为啥要花这笔钱你知道吗?还不是我用不起家里这位大爷?您能做好家务就算烧高香咯!你知道店员手脚不干净吗?你不知道,他们偷东西被我抓包了还敢偷,一而再再而三,为什么这么猖狂?因为他们知道我根本顾不过来,而家里躺着个大活人却从不管事!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我不是给你送过午饭吗?”周赋反驳道。
“嗯,对,是送过,每次送完从我这儿顺走几包烟,您以为我是做慈善呢?不如不送!”
周赋哼了一声说:“你那小店本来生意也不行,我去走一圈还有点人气儿。”
“对对对对对,您说得都对。后来超市直接不开了,我出去跟人家到处跑配货,你知道谈一笔生意有多难吗?你参加过订货会吗?当然没有!你只会说我去订货会大吃特吃,你知道桌上有几个女人要陪老板猛吃猛灌吗?就我一个女的!你喝多少人家就订多少,都是他妈的臭男人!我敢不喝吗?我敢少喝吗?对,我可以不喝,那咱家就等着喝西北风吧。你天天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灌猫尿,吹自己有多能喝,要我说咱俩喝起来你压根儿不是个儿。为什么?因为我的酒量是扛着这个家练出来的。”
“……说这些有意思吗?我就什么都不是呗?我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忙活吗?家里这些活也需要有人做啊……”周赋的脸上划出一丝委屈,早先的愤怒已渐渐褪去。
“没有意思,我真的觉得特没意思,平时我都不稀得说,每次说完都我一个人难受……你明白这种感受吗?谁家靠一个女人撑着啊?哪天把我的精力消磨完了,可能咱家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罢了。等小胜考上大学出去念书,你就爱去哪去哪,我不管你,我也不用这么累了,挣个仨瓜俩枣够养活自己就行了。哎——我图什么呢?”李玫的眼眶红了,每一句话都拖着沉重的长音。
“玫子……别说气话好吗?”周赋的语调变软了。
“不是气话,我很冷静,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能听进几句是几句,我就说这么一次,以后我也不会再说了……”
“老婆,”周赋摇着李玫的肩膀,“老婆,别这么说好吗?”
“你也不用这样,算了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口气说完吧。今天下午我就要走,去趟外地,这单谈成了我能在家歇一阵子。”
“老婆,我错了……”
“你没错,你只是从来没有变过。”李玫的语气四平八稳。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误会你了。我不该错怪你……我每天待在家里就容易想东想西,我很害怕失去你,我太小心眼儿了……”周赋跪在床上,握着李玫的手说道,“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原谅什么呢?你只是随着性子活,这没什么不对的。你不在乎别人死活,你只在乎你自己。真羡慕你啊,我要是能达到你这种境界就好了。你在家好好躺着就算积福了,我才是天生的劳碌命啊。唉。”李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会改的,我保证,一定会改的,你多说说我吧,你说什么我改什么。我想要和你好好过日子,咱们都在一起20年了,大风大浪什么没经历过?我不能没有你,玫子。”周赋委屈地说着,眼里蓄满了泪花。
李玫把手撤了回来,拍着周赋的肩膀说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你了,我真的太失望了,你已经是一滩烂泥了……算了,随便你吧,这几天你再好好想想,这日子如果能过,咱就过下去,不能过,那就好聚好散吧。”
“求你了,玫子,别这样……我一定改,我真改,我想为家里多做点什么……”周赋再也绷不住了,投在李玫怀里哇哇大哭。
李玫被吓坏了,多少年没见过这个大男人哭了,他一哭起来比孩子还猛烈,还能拨动人的心弦。
李玫抹去眼角的泪痕,抱着周赋的头说:“赋啊,你别这样了,看见你哭,我也忍不住了。我一想到这20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就很委屈,但我还是很喜欢你。有什么事就慢慢来吧,你不要急,我只希望你能多关心关心我。我也早就想通了,累就累点吧,为了家……我们再试试吧。”
“玫子,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周赋颤抖着身子许下爱的誓言。
“行了,咱俩都收拾收拾,该叫小胜起床了,别让孩子看见爸妈的笑话。一会儿我打包行李,你给胜胜炒几个菜,让他中午带回宿舍和同学分着吃。”
“嗯!”
小胜把所有话全都听了进去,只感到脑袋要炸开了,为什么自己要摊上情绪这么不稳定的父母,为什么自己的家庭从来看不到和谐、温馨的一面,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永远不着四六,自己的母亲总是暴跳如雷,短暂的鸣金收兵只会等来下一次更猛烈的暴风雨——小胜是知道的,因为这一幕曾在家里反复上演,他巴不得父母离婚,或者自己立刻就回到学校,只要不待在家里就好,又或者直接从楼上跳下去,这样更快,一了百了,永无后患,收获永恒的宁静,爸妈再也不用拉上自己当失败婚姻的挡箭牌。
小胜从小到大想象过无数次跳下去会是什么样,他不害怕,只差人推他一把。他希望自己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听到爸渐近的脚步声,他决定蒙上被子装睡。
周赋敲敲门,说:“胜啊,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困死了,再睡会儿。”小胜睁着眼回答。
周赋说:“抓点紧啊,别让你妈过来催你。”
小胜说:“好了好了。”
一顿紧忙活后,看着小胜上了校车,李玫也准备打车走了,夫妻二人久违地拥抱了一下。
“路上小心,到了机场说一声哈!”
“放心,丢不了,你到家午睡会儿吧。”
坐上出租车,等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李玫拨回昨晚的号码:
“喂,亲爱的,昨晚我早到家了,没事儿呢。
“跟你说了,我在家就不要打来电话了,老周最近有点起疑心了。
“啊,没关系的,我解释了两句他就信了,不用管他,傻不愣登的!我去找你吧,然后一起去机场呗!”
周赋回到家里,再度嵌入沙发的凹陷处,眯上了双眼。
半小时后,周赋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李玫的报平安信息。他坐了起来,拨通了电话。
“喂,”周赋说,“她走了。得走上几天,小胜回学校了。”
“嗯,嗯,”周赋点着头,“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来吧,身上别喷香水了。”周赋说。
“想喷也可以,喷那瓶茉莉味儿的,好闻。”周赋补充道。
“一会儿见,”周赋亲热地说,“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