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西域小河墓地,千年木乃伊的永恒微笑
这是一片广袤雄浑神奇的土地,辽阔,遥远,空旷,荒凉,沉寂,丰饶,博大,壮美 …… 既使是搜罗尽了像这样浓墨重彩的词汇,也无法囊括她全部的人文精神与积淀厚重的文化底蕴。几千年来,自从有了文字记载以来,无论是在失传了的死文字 —— 佉卢文、粟特文的文书里,还是在源远流长的汉文字的古老典籍里,她就一直以特立独行的伟岸雄姿矗立在中亚细亚的腹地,在苍苍茫茫的天宇之下,以亘古不变的素面朝天,大漠戈壁宽广深沉的胸襟,静默地承载着岁月沧海桑田的巨变,风起云涌的历史大潮的风云际会。 站在今天用残缺的历史碎片与线装书籍堆砌起来的山崖高地,登高望远,一脸沧桑的我也无法洞穿时空和历史的烟云,将苍老的目光投射得更加辽远,我只能像孩童搭积木一样,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泛黄而浸淫了斑驳水渍的历史残片,一厢情愿而虚妄地努力想还原出这一片土地苍凉的本色与过往的悠悠岁月。 还有比班固的《汉书》、郦道元的《水经注》里有关这一片土地更古老的历史记载与凝重的陈述吗?我一次次心有不甘而又索然地检索着自已的内储知识,希望有所突破已有的理性认知与社会共识,就像向幽深的枯井里投下了一枚探询深浅的石子,而回馈我的却是空洞而虚无的遥远的回声…… 秦时明月汉时关。 在有史书记载的历史碎片更早以前,比如遥远的青铜器时期,遥远的细铁器时期,在这片土地上粗放地耕种收获着五谷稻菽,赶着畜群逐水草而牧的大地主人又会是谁呢?是金发碧眼高鼻白肤的欧罗巴人种的吐火罗人?还是黑发黑眼睛黄皮肤的蒙古人种的族群?这些云遮雾罩而尘封在岁月深处的未解之谜,还有待于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在风尘湮没了的古城废墟与古墓葬之间徘徊蹀躞,执著地继续发掘失落了的古代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过往,借助现代的科技抽丝剥茧,缜密地一层层揭开其神秘的面纱,还原迷濛如雾的历史本来面目,将远逝了历史真相言之凿凿地昭然于天下。
倘若想追索这一片土地上最早的人类遗存或保存完整的地表构筑物,非罗布泊荒原上的小河墓地莫属。人类学家摩尔根曾说过:“世界文化的钥匙遗失在了塔克拉玛干。”三千八百多年的沧桑岁月,也许以地球漫长的地质演变年代来纪元,仅仅是弹指一挥间,如蜉蝣一生般的短暂,但对生生不息的人类聚落族裔而言,却是一个漫长得难以想象的过程。卷轶浩繁的华夏历史,在经历了多少次的杀伐、兵焚、迁徙、动荡、政权更迭,也才仅有区区的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有据可考。 那片墓地,座落在孔雀河下游一条不知名的干涸的小河河岸的沙丘上,因而被一九三四年十月漂洋过海而来的瑞典探险家贝格曼称之为“小河墓地”。 墓地上的木柱有一百四十余根,密密麻麻,历经了悠悠岁月的侵蚀,漫漫漠风的劫掠,炽热阳光的曝晒,四季寒暑的蹂躏 …… 上面布满了密且深的干坼的龟裂,触目惊心。七点七米高的椭圆的沙山,细细的黄沙下掩埋着累累的棺木 —— 棺木像倒扣的小船,将与世长辞的逝者罩在其中,一睡几千年。棺木之上叠压着棺木,层层叠叠,有五层之多。胡杨木的棺木是两块斧凿的船形木板相向对接,像颀长夸张的括号,上置十几块小盖板,再覆以宰杀的鲜牛皮包裹而成。每一个男尸木乃伊的棺头立一根桨形的木柱,上部涂以黑色,像“女阴”;每一个女尸的棺头立一根多棱粗壮的木柱,顶端浑圆,涂以醒目的红色,像硕大的“男根”。
正如上粗下细的″ 男根 ″ 一样,上粗下细的″ 女阴 ″也同样以夸张的比例显示着它们的非同凡响。它们和粗壮的″ 男根 ″一起,组成了小河墓地神秘而惊世骇俗的生殖崇拜文化景观。一位历史学家说:“地球上,人类早期文化中对生殖的崇拜在很多民族的遗存中都有发现,但像小河墓地这样以极度的崇拜方式却举世罕见。” 我不知道,在八十多年前招募的向导 —— 曾带着斯文 - 赫定找到过楼兰古城的罗布猎人奥尔德克的引领下,一脸风尘与倦容的贝格曼最初见到那片墓地时,是何等的兴奋、震撼、惊悚与讶然! 贝格曼在他后来的《新疆考古记》里这样描述过: “ 在他们的最后睡眠中,一切都忠实地汇入了死亡。亲属们为他们准备了阴间的给养和维持以往人间生活的一切象征性物品。数不尽的风暴在他们头上呼啸,在宁静的夜幕下,永恒的星河就高高悬挂于头顶,每一个夏季,火一样燃烧的太阳都会照射在他们的躯体上,他们如此幸运地得以长时间拥有着一个和平的安息地,直到某一天,有陌生人来到这里,才搅扰了他们不醒的长眠——就为了发现一些未知的东西,为了揭开在这块孤寂的中亚大地上保持了如此长久时间而渐渐被人们遗忘的疑谜。” 贝格曼还向世界介绍过他在中亚腹地的惊世发现 —— 一具女性木乃伊,“微笑公主”:"高贵的衣着,中间分缝的黑色长发上戴着一顶装饰有红色带子的尖顶毡帽,双目微合,好像刚刚入睡一般,漂亮的鹰勾鼻、微张的薄唇与露出的牙齿,为后人留下一个永恒的微笑。"
自从贝格曼历经千辛万苦满载而归后,小河墓地宛若惊鸿一瞥,从此便隐匿在了瀚海大漠深处,淡出了世人的视野,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从苍茫的大地上悄然蒸发,再也没人知晓她的确切方位与座标。直到六十多年后,《中国西域大漠行》摄制组再次发现了她的踪影,新疆考古研究所据此展开发掘,波诡云谲的她才又回到了聚焦闪烁的镁光灯下,也成了当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轰动了纷攘嘈杂的世界。 二○○ 三年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准对小河墓地进行考古发掘。“在这之前,我们每个人都熟读了七十年前贝格曼写下的考古文献《新疆考古记》,我们知道小河所包含的人类文明之谜将由我们亲手揭开。”新疆考古研究所所长伊弟利斯如是说。 风烟俱静,天地共色。罗布泊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小河墓地,所有的人都目不转晴,屏住了呼吸 —— 一座船形棺木正在徐徐开启。紧绷在棺木上的牛皮断裂的声音沉闷而有力,像从幽深的海水里传出的某种震响。沉睡了几千年的“小河公主”终于露出了定格的芳容。曾带队在现场开启棺木的伊弟利斯说:"那声音刺激人的神经,让人兴奋,我感觉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那是历史从三千八百多年前走来的脚步声。一个微笑从棺木中传上来,一个凝固而永恒的微笑,但是这个微笑生动而具有感染力,以至于让看到的人都在内心产生了一种愉悦感。这是一个具有典型的欧罗巴人清皙五官的年轻女人的脸。这是一具年轻女性的木乃伊,头戴尖顶毡帽,微闭着双眼,楚楚动人的眼睫毛像一排幼松似的挺立着,上面蒙着一层细细的沙尘。” 暮秋季节,寒霜浸染了大大小小的胡杨,树树都是丰盈饱满的金色,妆饰了千里的荒原。我在石友戈壁泉的陪伴下,在尉犁县人影寥落的博物馆里近距离地久久凝视着展柜里小河墓地出土的一件件文物:象征着生殖崇拜的 “ 男根 ” 与 “ 女阴 ”,船形的棺木,皮革制作的靴子,羊毛织就的披风,用植物编制而成的精美草篓,穿在羊毛绳上的和田戈壁玉 …… 那是一枚凝聚了天地日月精华的青黄口戈壁玉,温润玲珑,纯净无暇,赏心悦目,无疑曾经是一位贵族女子项下美丽的饰品,象征着权势与地位,曾为拥有者增色添香,使行走在天地间的她卓尔不群,风光无限。
对这一片土地有着浓厚的情感,深深的眷恋,便有了执著而坚毅的出行,在荒凉的戈壁大漠,漠风掠过的山前洪积扇,一次次留下了形影相吊的身影,“千里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望着远处苍茫的大地,我萦绕胸垒的不仅有“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还有“大漠孤烟直小河墓地之谜,长河落日圆”的落寞与悲怆。 三千八百多年前的这一片土地,没有丝织品,也没有陶器,头戴翎羽尖帽、高鼻深目的欧罗巴人用羊毛捻线织衣,用羊毛搓绳拴牛牵马,或狩猎,或逐水草而牧;而公元后的这一片土地,是一个半农半牧,有屯田有商贸的城邦社会。打开历史的册页,这里一直都存在着一个文明的断裂带,我们无法将它们一一连缀起来,而小河墓地,就成了这断裂带中遗落的一枚弥足珍贵的玉珠,一册独一无二的历史孤本,给我们提供了无限想象的空间。然而我们依旧迷茫困惑而无解,时常叩问苍茫的大地:小河墓地的主人从哪里来?他们的子嗣后代又去了哪里?探寻这样幽深艰涩的谜题,仍任重而道远,要走许多漫长而崎岖泥泞的山路。或许兴地山间石崖古老的岩画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天会透露给我们一鳞半爪的讯息,让我们拥有一枚 “ 芝麻开门 ” 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那扇风雨剥蚀的斑驳之门。 这一片土地,不仅滋养了小河墓地的主人,还滋养了后来星辰般灿烂的西域三十六国,孕育了源远流长的丝绸古道 —— 驼铃声声,南来北往的商贾络绎不绝。这一片土地,是东西方的文化交汇、碰撞、融合的十字路口,不同肤色,语言迵异的族群在这里燃起过袅袅的炊烟,迎送过晨昏。这一片土地小河墓地之谜,手持杖节的苏武衣衫褴褛地放牧过羊群;出使的张骞不负重托而凿空西域;汉唐的金戈铁马擎着猎猎的旌旗驰骋过,大雪满弓刀,扬起阵阵征尘,;弯弓射大雕的蒙古铁骑疾风骤雨一般掠过,角声满天秋色里;漫天的风沙里,一心向佛的法显、玄藏,僧衣飘飘,在苍茫的天地间曾留下过风尘仆仆的背影 ……
作者简介:赵立新,曾笔名鸽子、啄木鸟。地质工作者,中国地质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作品散见报刊杂志,以散文与诗歌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