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话
[一]
记得《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与冷子兴探讨天地自然、阴阳万物与人之孕生之关系时曾说,“清明灵秀之气”一旦与“残忍乖僻之邪气”相遇相混,世间男女若秉此气而生者“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在众生之中,既聪俊灵秀又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依我看,康熙“圣朝”的纳兰容若便是在这种“两气”相混之中孕生的“情痴情种”。
我少时即喜纳兰词,尝从业师习其《长相思》、《碟恋花》等诸词,以为古往今来最是第一等文武全才者皆不出韦苏州与纳兰容若其右。然而韦苏州较之纳兰容若,我却更为纳兰容若那“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刻骨铭心。曾求其《侧帽》、《饮水》诸集,不得,后广搜清词杂钞,得其词四十余首,细细咀嚼,未尝不为之感伤泣涕,扼腕哀叹?br>容若乃是康熙朝名噪一时,权倾朝野,人称“相国”的重臣纳兰明珠之长子,生于富贵,家世显赫。纳兰家族一直与皇室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加之容若天资颖慧,钟灵俊秀,故其一生平步青云,少年得志。容若四岁学骑,七岁射箭,十四能诗文,十七入太学,十八中举人,二十二以二甲第七考中进士;又深得康熙器重,授之三等侍卫,旋升一等,令正三品衔,随驾御前。容若文则能与帝王唱和,风流倜傥,卓尔不群,武则能随天子南征北战,巡狩天下,洒脱豪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贵族子弟,文武全才,世人眼里的“仁人君子”,封建统治的继承者,却是何等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何等的为情所困、为情所伤、为情所亡。他抛弃了显赫的家族,抛弃了应得的荣华富贵,抛弃了为帝王建功立业的机会,在自己一手构筑的理想天国里低吟徘徊,最终随一缕轻烟飘逝人间。
容若仅三十一岁的人生很短暂,但却辉煌过、却爱过,爱得那么“乖僻邪谬”,爱得那么“不近人情”,无论是与妻子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抑或与情人的温情脉脉,缠绵悱恻。无疑,他是所有性情中人的精神偶像。
[二]
容若是一个地道的天才。
况周颐说他是“国初第一词人”;王国维说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徐乾学说“余阅世将老矣,从吾游者亦众矣,如容若天资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内阁大学士徐乾学撰《纳兰君墓志铭》)
容若更是一个地道的“情痴情种”。
容若十九岁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夫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晴,恭容礼典。明珰珮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自有夫人之法。”(候补内阁中书舍人叶舒崇撰《卢氏墓志铭》)正是这样一位花样年华人见人爱的娇妻打动了容若这位少年才子的心。容若爱妻甚笃,新婚燕尔,多有唱和,诸如“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偏是玉人怜香藕,为他心里一丝丝”,“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幸而出自“未染汉人风气”的容若之手,若换做六朝人笔下,恐怕早已置之“宫体”行列。
容若夫妻相处三年,感情弥深。此时的容若可谓是一生之中最为称心如意,年少轻狂的时候。然而,卢氏夫人在与容若生活了短暂而幸福的三年之后,却不幸难产而死,年仅十九。自此容若精神抑郁,少有欢颜,把对爱妻的一遍痴心痴情化为一首首哀惋凄楚的悼亡词。
容若作词,一生主情,情之所蓄至若极点,遂遽然成文,一发不可收拾。顾贞观说:“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同样主情,晏小山之情纵然凄楚缠绵,然尚馀有脉脉之温情,诸如“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红烛自怜无好计,寒夜空替人垂泪”,“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扬花过谢桥”,“欲将沉醉换凄凉,清歌莫断肠”等句,可谓一遍旧梦温情,哀而不伤。
然而容若之情诸如“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伥望”,“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便天上人间,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可谓古往今来最为哀感顽艳,哀惋凄楚,令人柔肠寸断,哀而更伤,元气大损,不能卒然读之。
容若有首《蝶恋花》可谓是其悼亡词之代表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词意韵深沉,立意高远,一脱前人窠臼。观其通篇无一哀悼之词,哀悼之意,却又句句哀惋凄楚,字字伤心伤神。其一遍痴情更以“最怜”二字道得淋漓尽致,真切感人。每每读其“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一句,不禁想到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遂致黯然神伤,哽咽不能言语。
相比之下,容若悼亡词更与后主神似。容若自己在《渌水亭杂识》中便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绕烟水迷离之致。”梁启超说:“容若小词,直追后主。”陈维嵩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二主之遗。”这样的评价应是公允的。容若悼词较之后主自感身世之词哀戚可比,却意境未逮。后主如“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等句,同样哀戚,然其眼界开阔,意境高远,涉及人生宇宙意识之深厚自非容若悼亡词可出其右,故仅说“直追后主”,“得南二主之遗”等语。
[三]
王静安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词至李后主,“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五代、北宋词有境界,自成高格。宋室南渡,家国破亡,词之眼界愈窄,意韵却渐深厚。元明有诗无词。所谓“汉人风气”即指词源愈绵长则词风之弊愈沉积。容若词跨越数百年汉人词学风气,直师后主,如白纸一张,清水一杯,“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
其《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深夜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其《如梦令》: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落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在词中,词人面对边塞的情感似乎被天然的隐藏了起来,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宁静,一种未染世俗气息的真切,仿佛初生的婴儿在以一种最为纯粹的心境感观自然的音像,自然的一切。试想,这又怎会是数百年词风之弊沉积影响下,出口便道“离愁别恨”的汉人所能道出的?
如果说容若词之哀感顽艳出小山其右而直追后主,那么我则认为容若词之闲情逸趣、感伤惆怅则直追同叔。容若之闲情逸趣、感伤惆怅除具有北宋一代士大夫精神,较之悼亡词更有境界外,乃是一种情由心生、情发无端的赤子之心的体现。情由心生则能真切动人,情发无端即可纯净天然。这样一来,容若词往往借以莫名之意象真切表达蕴蓄于内心深处的莫名情绪。
《菩萨蛮》: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摧醒,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酒泉子》:
谢却荼靡,一片明月如水。篆香消,尤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依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江城子》(半阕):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凝。非烟非雾,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在词中,莫名的意象,莫名的情绪接连而来。词人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其实,词人亦不知其所感所触,只不过情由心生、情发无端罢了。词人自己也说到“无端听画角”,“不知何事萦怀抱”。然而从“朔风”、“三更雪”到“倩魂”、“桃花月”,从枕畔的“红冰”到瘦尽又一宵的“灯花”,甚至是那“非烟非雾”,欲来未来的“神女”,这一切真可谓是“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及于眉睫之前也。”但我们又似乎可以从“无端”与“不知何事”之中看到词人的心境——一种浮生若梦的莫名感伤,一种人生悲剧意识的萌动。
其实,情由心生、情发无端由来已久,李义山之无题诗,林颦卿之葬花词。春女暮士之感怀倒还可以理解,偏偏容若少年得志,家世显赫,生于太平盛世,得遇明君圣主,却道出了“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的感慨。在常人看来,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这不禁让我想起了贾宝玉。容若的性情倒与他有神似之处。当年容若曾与曹雪芹祖父曹寅相交,同为康熙皇帝的少年股肱,难怪蔡鹤卿先生要把《红楼梦》与纳兰家族联系在一起。我又不禁怀疑容若与宝玉真乃“两气”孕生的奇才慧种,在太平盛世、风华正茂的时候却道出了“生涯原是梦”的天机,因而不得善终,一个英年早逝,一个遁入空门。
[四]
容若的早慧成就了他在词坛上的地位,也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然而,容若的悲剧又未尝不是一种美,一种华贵的悲哀,一种优美的感伤。
徐乾学所撰的《纳兰君墓志铭》说容若生前“所交游皆一时隽异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葬,于赀财无所计惜”。容若逝世后“哭之者皆出涕,为挽词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就连康熙皇帝也伤怀不能自己而谴使哭灵。这该是多么宏大的哀悼场面,比起后来纳兰明珠被罢相抄家时的境况可谓是有天壤之别。我想这些来哀悼容若的人大约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慕其高雅,以才子逝世为憾者;一是曾受其恩惠,图以一报者;一是攀附权贵,讨好纳兰家族者。
容若未染汉人风气,此相对词学积习而言,容若却是一个深受汉文化影响的人。其师徐乾学乃名噪一时的大儒,容若少年时便在其指导下主持编修《通志堂经解》,又著录《渌水亭杂识》。容若在京城西郊筑别墅取名“渌水亭”,在此休养,作诗填词,著书立说,并邀客燕集,雅会诗书。可以说,容若是一个具有士大夫精神的人。这恐怕才是他受到天下文人倾慕之所在。
容若曾以士大夫的精神写过一些怀古词,诸如“漠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日横”,“休寻折戟话多年,只洒悲秋调。斜日十三陵,过新丰猎骑”。然而意境皆不高远,亦无刻骨铭心之痛,未若其悼亡词之真切动人。似乎只有那些刻骨铭心的苦痛,那些情由心生、情发无端的赤子之心才能拉近我们同容若的距离。所以,在我看来,与其说容若是一个词人倒不如说容若是一个才子,一个率性而为的“情痴情种”。
正是这样一个人却写过一首让我们瞠目结舌的《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此词如晴天霹雳猛然劈在那天下共笙歌的康熙盛世,可谓古往今来第一睥睨凡俗、傲视群伦的狷狂之词,直捣苏辛门庭。苏词旷而不狂,辛词豪而不狷,即有狷狂,亦有所节制,终不脱士大夫之风范。惟此词气贯于胸,迸发而后快,真如大江东去一发不可收拾。句句狷狂,置之魏晋虽嵇康、阮籍之猖狂亦不得不为之而变色!
在词中,一个柔情万种的才子陡然间成了一芥“狂生”。在他的眼里,繁华富贵,功名利禄尽可“冷笑置之”;在他看来,古往今来一切权势的纷争皆是无聊之极的,“且由他”而已。生于权贵豪门而视之若粪土,生于盛世而视之若有无,睥睨凡俗之至,傲视群伦之至,千秋万古能几人哉?!天地悠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惟有英雄孤傲于天地之间,高歌一曲,拭尽英雄之泪。这种伟大的孤傲虽“得风气之先的伟大孤独感”的陈子昂何足道哉?!虽猖狂于穷途末路的嵇康、阮籍何足道哉?!这种“青眼高歌”的狷,“且由他”的狂,这种天性的自然流露开的是中国文人俯瞰千古历史的伟大先风,是中国士大夫对两千年封建王朝一次不怀好意的谶语。
这一首词可以看作是容若一生的总结,更可以看作是中国士大夫传统的总结。不管怎样,这样一个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情痴情种”,封建王朝的后继者在孽海情天里走过了他三十一年的短暂人生,上演了一曲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红楼梦,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